打工惊魂:黑暗潮湿满霉味,老鼠蟑螂窸窣过
插画师:苏丹
1993年农历十二月中旬,我第一次离开家去打工。
我是父母生了四个儿子后盼来的女儿,因此我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,在家时很受父母兄姐宠溺,加上我从小体质娇弱,父母几乎不叫我干农活。村里同龄的孩子经常砍竹子、砍芒梗、割草药去卖,我从来都不敢去,不是懒惰,是根本跟不上别人。家里人都希望我能多读书,考出去不要当农民。在外人看来我品学兼优,但我自己知道自己有点偏科,对前途没什么信心,加上我身体不太好,当时学校的生活环境又恶劣,高一没读完便中途退学,令班主任十分惋惜:"可惜了个人材!”
我少女时期因为长得胖,总认为自己长得丑,又自卑又害羞,父亲家教又很严,所以我总不敢出去交际。八几年时佛山一间港资厂招工,县劳动局给了我们乡两个女工名额,当时整个乡我和邻村一个女孩文化最高,乡政府就挑了我们俩。当时好多人羡慕我,我表也填了,体检也通过了,但父母一直不放心我出去。父亲说了许多女孩被人拐骗强奸的故事,企图阻止我出去,母亲则天天以泪洗面。我被父亲吓到有点害怕,又不忍母亲伤心,最终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,至今还后悔不已。不过邻村那个女孩没多久也跑回来了,说是伙食差,上班时间长,连上厕所都要规定时间,很多人都翻墙逃跑了。
那时候村里盛行早婚,到了八九年,十六岁的女孩都嫁完了,二十一岁的我竟成了剩女。我很想出去打工,却没有门路。这时候有人介绍一个男生给我,我一下子就被他的帅气迷住了。他后来就成了我的丈夫。
丈夫当年追我追得很紧,没认识几天,也沒经我同意,就提着礼物上门见家长了。每到墟(赶集)日,他都会骑单车跑二十里路来接我去趁墟。后来我才知道,丈夫那个乡村的人都觉得我是高中生,而且读书成绩好,大家都说他若错过我,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。
交往一段时间后,觉得他没什么文化,性格老实木讷,不会体贴关心人,我就提了分手。但他妈妈跟媒人说他犯相思病了,活也不想干,饭也不想吃,整天象掉了魂似的。我妈怕害了别人的独子,就劝我复合。九零年春我们就结婚了。
婚后我虽然很努力,但干起农活来事事不如人,甚至连饭都煮不好。二胎女儿出生后,我更是落下了腰痛的毛病,久治不愈,农活更干不来了,也因此受尽婆婆的数落和歧视,丈夫也有点看不起我,在家的日子很难熬。
当女儿两岁多时,我跟丈夫说我想跟堂嫂去广州帮人做家务,丈夫一听就睨了我一眼,十分不屑地说:“就你也敢给人家当保姆?做不了三天保证给人赶出来了。”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情。我当时暗暗发誓:“我一定不让你小看我!"
插画师:苏丹
一九九三年农历十二月中旬,城里的大姑打电话回家说,广州有老板托她招保姆,谁想去都可以。我便约了一个堂嫂一个堂婶一起去。我和堂婶都是初次出门,而堂嫂是出去做过的,至今老雇主还等着她回去。她想先跟我们去看看,想找到比原雇主家更高工资的。我们收拾好行李,吃了午饭,洗了澡洗了头,穿上最好的衣服,怀着美好的梦想离开了即将过年的家乡。
我们先乘客车去到县城,在大姑家吃了晚饭,大概20点左右,大姑带着我们仨上了开往广州的卧铺客车。一路上我心情复杂,不知等待我的将是什么。
去到广州时天还沒亮,我们就在车上睡到天亮才下车。初出茅庐的我看着这个陌生而又车水马龙的城市,心中十分恐慌,紧紧跟在她们身后,生怕走丢了。我们先去公厕里刷牙洗脸梳头,然后按照联系人的指示去到广园路搭公交,公交车把我们带到员村一间家政公司。
记不起公司的名称了,只记得那地方好偏僻,周围的房子都很旧,也不高。公司好象是个二十平方左右的房间,墙边摆着两张双层铁架床,没有蚊帐被褥。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中老年妇女,说标准的粤语,估计是老板,好象还有两个年轻女孩。大姑跟那个妇女说了一会话就走了。原来并不是真的有工作等着我们做的!当时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。堂嫂一看不对,马上就回老雇主家去了。
一个年轻的女孩就带着我和堂婶去搭公交车,说是带我们去见客户。我们心中十分忐忑,不知她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。我们跟着她去到珠江新城的一个写字楼,她带我们搭电梯上楼(记不起是几楼了),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搭电梯。那女孩把我们带到一间很窄小的房间,交给另一个年轻女孩就走了。
女孩招呼我俩坐下,就打电话约雇主过来见我们。
很久才来了一个年轻太太,她把我们反复打量,我感觉自己就象待卖的牲口,手足无措,浑身不自在。工作人员本来安排我给她的,她不喜欢我,她想要婶婶,工作人员不给,说是别人定了的,她就走了。她的行为非常打击我,我益发自卑了。
快傍晚的时候,来了一个男的,他跟婶婶谈了几句,说好了不准回去过年,就办手续把婶婶带走了。
那天没有人再来请我,我一个人被剩下了,心里空荡荡的。我不知今晚将去哪里落脚,孤独、恐惧、自卑、想家……各种情绪涌上心头,我欲哭无泪。傍晚时分,女孩下班了,她又把我送上回员村的车,让我再回到原来的家政公司去。天渐渐黑下来,望着窗外盏盏华灯,我无心欣赏这美丽的城市,仿佛是一个跌进黑暗窟窿里的孤独者,无助、恐惧。我甚至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,幸好该公司在车的终点站附近,中途也无需转车。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,如果要转车的话,我想我肯定不会转,那就会迷路的。
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笨,我摸黑回到了那家公司。两个女孩还在,记不起那晚是自己买饭还是她们给我吃的了,我依稀看出她俩也看不起我,也许我真的太差劲了。那晚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脚,她们给我几张纸,让我爬上二架床去睡,我把纸铺在床板上,和衣靠在自己的行李袋上。没有枕头被子蚊帐,不可思议的是广州的冬天还有蚊子,我被蚊子叮得无法入眠,思绪万千,不禁默默流起泪来。
我很后悔这次跑出来,又担心找不到工作怎么办?我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的,一来心疼车费,再者如果就这样回去多没面子啊,以后婆家人更看低我了。
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左右,来了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,也许因为没有人选了,也许因为过年等着人用,他们决定用我。我感觉到那女的有点欺负我老实怕事,故意把工钱压到很低,她给我每月三百五十块钱,还没有假期,还说好不准回去过年,我知道堂婶是五百每月的,知道这个工价太亏了,一来想到自己是生手,更害怕找不到工作被家人看低,我咬咬牙答应了。
记不起交了多少中介费了,当下办完手续,老板娘带我去医院做了乙肝两对半和胸透检验,就把我带回了家。一间外表看上去比较旧的步梯楼,四房两厅一厨一卫一个大阳台。客厅很大,厅的一角可以办公的。
这是一个五口之家,九十岁的老奶奶、老板夫妇和两个成年儿子,大儿子女朋友也常来吃饭。老太太身材高大,生活能自理,脑瓜子很机灵。她带一口假牙套,特别喜欢啃鸡翅膀。每每看到儿子夫妇出门了,就跑到窗户口去看,直到他们走远。她还吓唬我说:"你千万不要偷我家的东西,你一偷整栋楼就会警铃大作,把你抓起来。"
我的工作是负责搞卫生、洗衣服、做饭、洗碗。起初的时候,我什么都不会做,煤气炉和电器都不会用,老板娘就一一教我,我不笨,很快就上手了。老板娘非常能干,煲得一手老火靓汤,她尤其拿手做白切鸡、扣肉、糖醋五花肉,至今令我不能忘怀。过年时,她还自己炸油角,蒸萝卜糕和马蹄糕,她用红瓜子的仁在马蹄糕上面摆了一个漂亮的福字。
我做了一个星期后,因为没有晒太阳,脸上的皮肤就白嫩红润起来,他们就赞我漂亮。一天老板问我,是不是家里穷得没饭吃。我老老实实地说:家里米够吃,家乡很美,还有一条清清的河,河里有很多鱼,就是没有钱。他不信,他说初见我时又黑又瘦,就象个有病的人一样。我心想怪不得大家都看不上我。
我不大喜欢在这里做的,因为他们吃饭时全家人都叫我盛饭、舀汤,有客人来吃饭也要我侍候。有时正吃着,他们一个个把碗伸过来,我就得放下碗侍候他们,我觉得自己下贱极了。
插画师:补药脸
我的住宿环境也十分差,他们安排我住在一楼仓库里,仓库里堆满了杂物,小床就在仓库的一角,又黑又潮湿又沒有空气,整个空间充满了霉味,老鼠蟑螂经常出没。没有厕所,床尾的墙边有一个小门,小门出去是两座房子之间的间隙,刚好能容下一个人,半夜尿急时就在那拉。晚上汽车的呜呜声不绝与耳,有时还有人的吵闹声,好像追贼的奔跑声,还有一两次甚至有人拍打仓库的卷闸门,把我吓得不轻。
因为这些我一直都不想做,想回家,但是想起丈夫那句话,为了争口气,我就硬撑着。老板大概也看出我的心思,他偷偷地跟我说,每月另给我五十元,算是给我加人工,让我多点照顾下老太太。但他叫我不要告诉老板娘,我觉得这样很不舒服。有一天中午,他还给了我三十元,让我自己出去买衣服。最后也交代我不要告诉老板娘,我觉得很别扭,但也不好意思拒绝,就走去买了一套粉红色带花边的睡衣,心里也蛮开心的。好在他也沒别的坏心,也许只是想留我做长久点。
我每晚吃了晚饭就下去我睡觉的地方,因为我知道他们总是等我走后就吃水果的。那时侯我还没有手机,记不得漫漫长夜是怎么过的。我记得那时曾向杂志社投过稿,不过都石沉大海。
他们家的电话是锁着的,我只能听不能打。有时中午我就去附近的邮局打电话。我把雇主家的号码告诉堂婶、堂嫂和家里,让她们给我打电话。我比较路痴,不敢走太远,怕迷路,总是在附近转悠一下就回去。
堂婶和堂嫂时不时就打电话给我,询问我的情况,雇主家总是有人在,我总不敢多说什么。有一次堂嫂问我过年有没有收到利是(粤语,意为红包),我说老太太给了两块钱。堂嫂收到很多利是,利是钱能抵一个月的工资。放下电话后,老板就给了我一个五十块的利是,我很尴尬,知道他听懂我们的方言了。
堂婶的雇主是一对年轻夫妻,女主人对吃的很讲究,菜心要一条条摆得很整齐,男主人却超级好人。有一次堂婶不小心把汤煲干了,吓坏了,男主人赶忙安慰她不要怕,再加点水进去煲,还叫她不要告诉女主人,堂婶好感动。但由于初次离家,堂婶常常因为想家而流泪,她家的经济也较好,叔叔就常常催她回家,捱到年二十八时,堂婶不顾当初的承诺和雇主的挽留,跑回家去了。好在雇主心地好,还托朋友给她买车票,送她去车站。
我一直坚持着,也不向丈夫诉苦。差不多谷雨的时候,家里快扦田了,丈夫终于投降,他求我别做了,说想我了。我说:"你不是说我三天就要被人赶出去吗?我现在做三个月了。"
我沒有说辞工,只说回家插田。但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,我想等回到家再告诉他们不干了。走的那晚也是搭的夜车,那时不知为什么,大家都去路边搭车而不去车站,当时员村去惠福西要转车,又是夜晚,我很害怕,老板娘就搭公交车送了我一程,她把我送上去惠福西的车就走了。
我到了惠福西下了车,却不见客车的踪影,不禁傻眼了,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张望,不停地打电话给在这搭过车的亲朋。她们也说不太清,我急得快哭起来,怎么办?怎么办?后来终于打通了司机的电话,我说我找不到车了,一个男人问我在哪,我说在解放路某某号,他就让我往回走,我急急地往回走了好久都不见车,终于我见到有几个人带着大袋行李蹲在路边,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,这时一个男青年走出来拦住我:“你是不是回连州的?”我知道他可能就是刚刚跟我通电话的人,赶忙说:“是,是!”他让我在这等,说车一会就来了,我终于如释重负。
为了慎重起见,我在等车的人中挑了一个面相比较和善的妇女,跟她攀谈起来,没想到她竟是我婆婆的娘家人。当她说出她老公的名字时,我确认她是表嫂。他乡遇表嫂,我激动得差点哭了,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真真正正放回肚子里了。
这是我打工路上的第一站历练,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惊魂。我从没有同人详细说起过,连丈夫儿女都不知道的,所以,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我的不容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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